1

早春三月,夜像一块尚未完全融解的冰,把月色也冻得硬硬的,月光从窗外侵进来,像一朵寒气未消的白玉兰,几分凉薄,几分纯脆,衬得乳白色的瓷砖银晃晃的,像刚结的冰。单青紧了紧笼在身上的被子,觉得手脚又凉了一层。她从八点开始,就躺到了床上,眼看月光像个小三一样,肆无忌旦地闯进她卧房,又旁若无人地渐次退出,这三四个小时里,她一分钟也没合眼,翻来覆去地审视这小三不羁的步子,看她在她的领地里明媚妖娆,照得那些她试图忘记的烦恼格外清晰和粗厉,一点一点蚀去她的耐心与气度。

老公刘国军已经在一旁酣然入睡,神游万里了。单青看着他睡得痛快淋漓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复又坐起,穿了一件彼有年纪的棉睡衣,伸了手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卡包,一张一张翻捡着里面的卡。卡有好多张,有医保卡、超市会员卡、煤气卡、电费卡,还有三张储蓄卡,一张工行的,一张农行的,一张建行的。这三张卡里,有她将近二十年来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整整十万元。单青觉得她此刻抓的不是几张卡,而是生活的一张铁锚,一个给她安全感和信任感的依靠。惴着它,感觉像抓着一大爷,尚有底气对着生活这黑不溜秋的小子幺五喝六,也像腰上牢牢系了根绳,即使蹦极,也不会一个猛子扎下去,万劫不复起不来。但明天,这十万元中的五万元,将要与她分崩离析,医院那个吸金能力巨大的黑洞。一想到这,单青便觉得像洪水滔天涌来,眼看要把她紧抓在手里的铁锚冲走了,也像腰上空落落的少了根绳子,从此,她将陷入水天一际的飘摇之中,前路迷茫,生死未卜。

单青就是钱亲,这是她妈封给她的。在单位,熟悉她的人也知道她的钱是生在骨节窝里,刮都刮不下来。这也怪不得她,流是节了,但源总开不起来,在林业局上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班,管着局里十几号女工计划生育那点事,一科员就科了十几年,拿着二千多元的工资,这手指稍松一点,那几个银子哗地一下就化了水,像落到发烫的沙子上,水印子都没一个。单青有时也觉得她钱看得紧接近病态,但若大的世界,包括亲人、朋友,同事,她唯有觉得真金白银能给她多一点踏实,这日子,不就是赶着要钱花嘛,每天一睁眼,口袋里的银子就鱼儿逐浪似的一个劲往外蹦,进项只那么多,能省则省,不能省也要想方设法省,这是单青雷打不动的原则。要钱跟要命一样,放在她身上一点也没错。

单青是七零后,其实她家庭条件并不算太差,尤其是小时候,父母一个在行政,一个在企业,虽都没有担什么职,但生得逢时,都赶上了国企、行政最有油水最辉煌的时代。因此,家里基本没断过粮,温饱不成问题,但单青坏就坏在生了个不逢时,据看八字的讲她命硬,克夫克父母。再加上头胎是个赔钱货,她那没脑子的父亲在她生下来三天也没正眼瞧过一下,尤其是奶奶,听说生了个孙女,月子里脚都没伸一个来,满月了,她母亲战战兢兢抱她回乡下,奶奶那半吊子脸甩一边,只说了一句,“能生赶紧怀,我们单家不能没有后”。单青就象一个不明飞行物,带着破坏性穿墙打洞鱼贯而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咚地一下摔在了满怀期望抱子抱孙的单家面前,因此,这不速之客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被看重,不被待见。尤其是不出两年,单青母亲争气地生下了一个带把的弟弟,从此,单青就象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在这个家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弱得象片叶子。小时候,单青还不知自己这么轻,一直致力于表现乖巧以从父母那里邀一邀宠。直到十岁那年,她与弟弟争食,被父母狠狠骂一顿之后,单青留在心底的那点小傲娇不明就里的嚣张起来,居然一赌气晚饭不吃,跑到杂物院里躲了起来。本期望父母要破门破院的翻个底朝天,却没想到家里没闹腾出一点动静。单青就象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在杂物间瑟瑟了一晚上。那是一个五月天,不冷,高天上月亮柔柔挂着,照得单青小脸有点白,泪痕清晰,象白纸上洇了水迹。单青就那么不断抽泣着,坐在一张废旧的凳子上,看着屋脚边的青苔在月光下异常的清新与妩媚,似乎活了过来,象一条水草一样在随波摇曳,看着看着,单青就睡着了,挂着长长的泪迹。后来这条水草就一直活在单青的记忆里,每当有不快乐的时候,它就象围巾一样围了上来,轻柔飘逸,不断地向着高天上的月亮飘去。

第二天一早,单青心底的那点骄傲支离破碎,不得不折返家里,当她逢头垢面,顶着一脑袋蜘蛛网出现在家里的厨房翻找填肚子的食物时,并没有任何人感到讬异。她母亲白了她一眼说,女孩子不爱干净,光知道吃。而当她拿起一个包子咬时,她爸爸不紧不慢地讲了一句,单青你去炒现饭,包子给弟弟留着。单青举着的手突然就木了,然后单青的胃一阵惊挛,掏心掏肺地吐了起来,直到那块吃进去的包子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从此以后,单青看到包子就反胃,她一生再也没碰过叫包子的东西。单青原本不多的那点活泼与天真一夜之间似乎烟消云散,打那以后的单青,家里人都觉得她象一块乌云,沉沉地垂在屋子的某一处,时时要带来雨的湿重。于是父母和弟弟更嫌她了,常发以叹息,你这个霉鬼!

而此后,似乎家道也真的不幸起来,母亲下了岗,父亲在单位受了公伤,弟弟则日则一日地嚣张跋扈起来,书没读几年,学校倒是换了几个,每次以开除终结一所学校的学习生涯,初中没毕业,草草辍了学。便开始学着混社会,但这混也要天赋的,秉性愚钝,妄自菲薄,所以除了混出一身横肉,啥本事也没有,走到哪都是当差听使唤的份,喽罗虾兵一个,冲啊杀的生死一线,别人还不待见的,嫌其蠢笨,头破血流进局子,倒是样样占全了。外面威风不起来,但回到家里到是通身能耐,父母别想开口,单青就更不用说了,见了能躲则躲,不能躲,则样样周全伺侯着。虽说父母被弟弟气得只差没吐血上吊,但不管怎样,弟弟仍是他们的心尖尖肉,每次被派出所抓了去,母亲则长一声短一身在家里哭,而父亲一身风尘求爷爷告奶奶,直到小祖宗安然无恙回来,才好茶好饭好言好语地供着。这个名叫单蓝的家伙脾气越发如他的身躯一样日益彭胀起来,除了他那文艺范的名字,通身竟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2

单青的童年和少年就象一片积雨云一样湿漉漉地飘走了。高中毕业以后,成绩平平的单青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可能此时也看得到了后半生的寒凉,那个不成器的崽子是靠不住了,便头一回舍下一身力气,终于在林业局替单青谋得一个事业编,当了一名打字员。单青的生活似乎有了些起色,她住到了单位宿舍,只有晚上回去吃顿饭,所以也不用长时间对着父母的冷脸和单蓝无穷无尽的挑剔和责难了。但每月工资除了必要的零用以外,是要如数上交的,单青从小就没怎么花过钱,开销很小,现在有了自己的一个小钱包,可以自由支配,因此,格外珍惜,一分一都舍不得花,这钱攒起来,单青感觉就成了父母之外的更为亲切的父母,可以供吃供穿,还不用看它的脸色。单青的生活随着钱数的增加开始雨过天晴,单青的青春也就这样揭开了崭新的篇章。

青春不外乎爱情,但单青的爱情象她的初潮一样步履迟缓。单青其实长得也不是太难看,蛋脸,单眼皮,眉毛有点稀,自打学会了画眉以后,这也不成其为缺点。但单青皮肤不是很好,偏黄,一看就知道是气郁体质,自小心神不舒,心思太重的那种,尤其是额上,老觉着印堂发黑,怎么涂遮也掩不住那点颓败来。想到额头,单青就想起杂屋间的青苔来,她老觉着自己额上就象粘着一层青苔,暗沉湿滞,阴郁苍老,那是童年留给她的感觉,自打十岁以后,她都觉得自己象一粒青苔,长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寂寂无声,自生自灭,即使给点阳光,也无法灿烂起来,也无法把内里的精血象花一样开放。尤其青苔是单细胞植株,细胞壁薄,受不得外界的半点污染,单青就觉得自己与青苔无异,单薄无依,生命力弱,经不住风吹雨打。只有钱能让她增加点细胞壁厚度,让她这株单细胞植物可以腰杆子直一点,可以往阳光里伸出那么一只手或一只脚。

这么弱小与苍白的单细胞植株当然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招不了蜂,惹不了蝶,对男性缺乏天然的自花传粉力。单青的钱又抓得紧,别的小女生做死地往脸上涂,往身上穿的时候,单青还在拼命地算计存款的数额,一年到头,用着两块伍一包的郁美净,穿的也是老气横秋,她给自己定了规矩,每个季节添两件衣,逾此不从。人也沉闷寡言,不善周旋,纵然心里通灵剔透,无奈外人望去,还是一池秋水,稍嫌孤清与过气。因此,单青的青春先天就营养不良,象碰上了倒春寒的秧苗,气血不足,五脏不和,无法迸射出令男人心旌荡漾的气色与活力。二十五岁以前的单青的大把的单身时光基本是跟单位的几个小女生混过了。等单青忽觉身边的朋友已相继出得闺阁时,单青已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了。

单青妈急了,这一个天天在家白吃干饭的大闺女,不打发出去,怎么对得住列祖列宗,因此,单青妈一天到晚在家里指桑骂槐,挑剔着单青的言行举止,意在提醒单青该自爱点,赶紧找张饭票,让人管了饭餐子。一有时间就张罗介绍对象,单青心里也有点急,特别是身边的小女生都嫁了出去,她的生活圈子就更逼窄了,显得形吊影只起来。于是也来者不拒,一一前往去走马灯。就这么远山远水的一路看过去,看了不下十来个,但不是落花无意,就是流水无情,反正两两不来电。这么一晃荡,三年时间就过了,单青凛然地步入剩女行列。

3

单青终于觉着自己恋爱了,对方是闺蜜小桃介绍的。小桃是一个稍有点肉肉的女孩,可爱,单纯,早两年就把自己嫁了个小公务员,一天到晚屁颠屁颠地坐在老公的摩托车后面,快乐得跟抽风似的,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傻乐穷开心。看到单青一直单着,小桃比单青还急,到处给她张罗打听,当她把宇凡介绍给单青的时候,她俯在单青耳边说:“听好了,姐这个可是个私藏好久的珍品,过了这山没这店了,你上心点”。单青知道小桃曾偷偷喜欢她一个同学,但人家一直对她有点像榆木疙瘩,小桃也就慢慢死心了,后来干脆没心没肺地把自己嫁了。单青没想到小桃会把自己的暗恋对象介绍给她,很是戚戚地有些感动,也刻意地认真对待这份厚礼。

那天晚上,当小桃把打扮得很有几分妩媚的单青带到宇凡面前时,单青突然有几分恍惚,那玉树临风的身姿,那稍带腼腆的交谈,那一双细长温和的眼睛,投射出来的笑意,就象冬月的一缕阳光,清新明亮,单青尘封多年的的青春突然就春江水暖,盈盈涨起来。

单青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宇凡。但这爱稍嫌单薄,像秋天里树叶下的果实,向阳的一边红得灿烂,面阴的一面又有些青黄,宇凡就是青黄的那一面。。。。单青知道,宇凡于自己,肯定不是百分百中意,多是合适罢了,宇凡也是老大不小了,家在农村,在交通局办公室搞文字工作,心地良善,本真木讷,与人相处谨小慎微,这样子的一个年过三十的小伙,至多算个改良版,还划不到精华版里面去,但他与单青算是门当户对了,单青的家世背景,不明就里的人看着还要稍强一点点。因此,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象一杆天平担着,不偏不倚。宇凡总是一幅彬彬有礼的样子,不冲动不激情,永远有那么一丝拘谨,或有意无意的一点距离。单青像打太极似的,一拳出去软绵绵不着力。单青本就是一个少几分天真活泼的女孩,经宇凡这么一推档,单青的那份热情十分就只有七分得以挥发,另有三分硬生生被逼到心底里去了。

但宇凡于单青来说,却是个上天的恩赐,她爱得那样真切,爱得那样小心翼翼,她爱他的温文尔雅,爱他的玉树长身,爱他的欣长手指,也爱他的腼腆微笑。但纵使她心底里焰火翻腾,她也难得倒腾出那满腔的激情,熔化了她与单青之间那点点心知肚明的见外与距离。他们两人的交往,也就月白风清,天高云淡,无非是吃个饭,看一看电影,偶尔压一压马路。小桃每隔一段,常要过问一下进展,单青也就娇笑着憨憨地回答一两句,"牵手了"“抱了“”亲了“。。。。那神情,仿佛玉兰吐蕊,冒出迷人的淡香来,爱情,终于让单青象朵山茶花一样,开得漫山遍野,热闹娇娆起来。

不仅如此,单青还有了前所未有的大方,她一天到晚盘算着给宇凡要买这样买那样,今天添套西服,明天买双鞋,后天再换根皮带。。。。宇凡几次跟单青讲不要老给他买东西,但单青看到宇凡嘴角微微上扬的笑意,便想着把天买下来她也是心花怒放的。单青这才明白,爱一个人就是舍得为他花钱,花娘老子身上或许会心疼,但花在爱人身上就是受用,比花在自己身上还心满意足。

让单青耿耿于怀的是,小桃关心的也是自己关心的进展问题一直就停留在某次亲过之后,再无下文。小桃每每有意逗她,隔段时间就问:“单青啊,你这颗青果子还没被人吃掉?“,单青就摇头,小桃开始还不相信,但看单青有些落寞的神色,也就信了,小桃埋怨单青不够主动,单青就特委屈,说总不能要我脱衣解带,投怀送抱吧,小桃就恨铁不成钢,说,你就端着吧,别到手的鸭鸭飞了,你喝西北风去!单青听了这话,就气呼呼地,但不知道生谁的气,是小桃吗,但小桃担心的也正是自己担心的,是自己吗,可女孩子家,也总不能太主动,扒衣扒裤的事她也做不来,是宇凡吗,单青就没法生起对他的气来,他那么好,爱还来不急呢!到最后,单青也只有恨自己无撒娇抛媚的本事,不知道在这场恋爱中如何拿捏,如何巧取。单青知道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宇凡确是个正人君子,性格沉稳,不会提出非份之想。二来更重要的是,单青明白自己还没有触动宇凡心灵深处的那根弦,还没有让他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现在是顺水流盘,在宇凡那方看来,单青各方面还登对,谈着也好,没啥意外,也就是个谈婚论嫁的对象,也就像个棒棒糖,口味尚佳,欲望不强。

但意外还是出了,单青的爱情遭遇了一场早霜,刚冒尖便被打折了。起因就是她的弟弟单蓝。这个燎风闯祸的种,知道姐姐相了个对像,便暗暗惦记上了,一次,单蓝偷开了朋友的车出去,结果一不小心撞到马路护栏,车子保险杠彻底报销,车主不依不饶,要求赔偿,单蓝带着车主,噔噔噔找到交通局办公定,一口一个姐夫叫的沁甜,宇凡一下子红到耳朵根,单蓝屁股不抬就坐下开牌了,说姐夫,我把朋友的车撞坏了,最近手头紧,你帮我赔吧,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宇凡脖子都红了,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最后只得乖乖掏了一千块钱打发赶紧走人。这边单蓝临走还厚颜无耻地说,姐夫,这下好了,我终于有个靠山了。那边单青听说此事,找弟弟理论,弟弟桌子一拍眼一横,一句话丢了出来,说我看得起他才找他要呢,敢不给,看他想不想当我姐夫,下次有事还找他!果不其然,下次,小兔崽子又把人打得头破血流,他照直就往交通局跑,坐着不起身,宇凡不得已又乖乖掏钱。事后,虽然单青父母和单青都想把钱还给宇凡,但宇凡硬硬拒绝了,自此以后,宇凡只给单青发了一个信息,说两人不合适,还是分开比较好。自打弟弟缠上宇凡以后,单青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收到宇凡的信息时,单青没有哭,她只是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里关了整整两天,两眼把天花板都差点瞪穿。两天之后,单青自己出来了,那张刚有点桃娇李艳之气的脸复又象挂上了一绺青苔,暗暗地,像是积了一冬的阴郁。

4

接下来两个月里,单青行尸走肉一样去相了一个又一个的亲,很快她定了婚,选好了结婚的日子。老公李秋田,是个退伍兵,三十四岁了,个不高,粗短壮实。分配在司法局,家也是农村的,单青觉得她已无挑剔的耐心了,无所谓感觉不感觉,只要赶紧嫁出去就行,再也不要看到单蓝在她面前颐指气使,再也不要看到父母在她面前指桑骂槐。她提出的唯一条件是,除了给她家里的,她另要五万元彩礼。男方也是老大不小了,再有单青配他也绰绰有余,便咬咬牙答应了。唯有小桃,问单青说,你就真愿意跟他过一辈子?单青面无表情地说,跟谁过还不是过?小桃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唯在那里嘟嘟嚷嚷道,秋田秋田,一个名字都这么土气。单青没接话,她的眼神早不知飘到哪去了。

结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房子是男方早就布置好的,不大,装修普通,一看就知道是没啥情趣的人捣鼓出来的,但于这方面,单青也没啥想法,有房就好。单青妈终于盼得女儿要出嫁了,自是高兴,再有她也是好面子之人,因此女儿的婚事还是装罗得像模像样,家用电器、床上用品以至于厨房用品,都准备得很有水准,只是背过人,跟单青要了两万元,单青这回没有跟她妈争,她只想快点把自己嫁出去,钱都不是事儿了。

结婚前一天,单青在小桃家里呆了一天,男方家里到处找她,商量化妆、迎亲的事,单青都躲了。她就跟小桃不停地讲和宇凡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宇凡走路时让她走马路里侧,宇凡看电影的时候替她买零食,宇凡在她上厕所的时候主动替她提包,宇凡怎么怎么。。。小桃听得心疼,说,单青,你哭一场吧!单青双目呆滞,慢慢摇着,再把头埋到双手心里。可当她再抬起来时,小桃发现她满脸泪痕,突然地,单青就号淘大哭起来,泪水象水库开似的,汹涌而出,小桃觉得她五脏六俯都哭空了,却好像茫茫然全然没有一点疼。小桃慌了,说,单青,你现在不是就要结婚了吗,你家男人会象宇凡一样好好疼你的。。。。单青先是歇斯底里,再是抽抽答答,再是无声呜咽,单青说,桃子,你让我哭,我哭完了,我什么都忘记了,宇凡也会被我忘了,我爸我妈我弟我也会忘了,我明天就是别人的妻子了,我要好好的,过往后的日子。。。。那一天,单青哭到断黑,才顶着两个泡子眼偷偷潜回了家,单青觉得,她用她的眼泪埋掉了那段爱情,从此,她心里只留了一座坟。

第二天的婚礼已看不出单青的颓闷来,杂七杂八的事也让她无法分身,唯有新郞新娘被司仪安排上台的时候,单青望着满座的宾朋,心里突然就痛了一下,她没邀请宇凡,但县城那么小,她想宇凡肯定知道她今天结婚,但她也知道依宇凡的性格,怕会唐突了她,肯定也不会来参加婚礼。单青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呵,婚姻就这样,牵不到手了,可能转瞬就是路人甲乙丙丁。

婚后的生活似乎与单青单身时差不去太远,虽然她对李秋田没有爱到那样痴缠,但李秋田还算个憨厚的人,对她也还算照顾,搭伙过日子好像没有问题,两人大早各上各的班,早餐家里是不做的,都分头外面吃,单青单位供应中餐,她就懒得回去,也不管李秋田有没有吃。晚上一般单青回得早一点,她就顺便买点菜,回去搁着,李秋田进家门就自觉地系上围裙做饭。偶尔李秋田外面有应酬,单青就随便用剩饭剩菜对付了。唯有晚上同睡一床时,单青觉得有点别扭,李秋田时时想亲热,但单青就不是那么愿意了,隔上三五天应付一次,要李秋田要得太勤了,单青翻身坐起,卷个被子就到隔壁屋睡去了,李秋田被晾了几次以后,也知趣了很多,两人似乎在时间上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再有太多争执与勉强,单青想,这日子就这样吧,就连两人爱爱时,姿势都是固定的,一尘不变。好在,单青三十大几岁了,一直就过的这种温吞水的日子,现在,她依旧想把日子过成温吞水,不凉不暖,惊不着,也欢喜不来,单青的生活就是一枚树叶儿标本,单薄干扁,鲜少热气。

单青在婚后坚持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李秋田的工资卡要了过来,然后每月给李秋田一千元零花钱,李秋田还有点不愿意,单青只丢了一句,不愿意你就别上我的床。李秋田立马不吱声了。单青先去查了一下,卡上还有一万二千元钱,加上她自已存的三万多元,和剩下的三万元彩礼,单青算了一下,差不多八万元了,这前所未有的一笔巨款让单青特别振奋,她暗暗下了决心,要在一年之内再存两万,凑起十万。呵,想到十万,单青简直亢奋。为了凑起这十万,单青跟李秋田下了死命令,让他戒烟。李秋田啥爱好也没有,不打牌,不唱歌,不户外,唯有电脑上玩玩游戏,抽支烟解闷。这一下不让他抽烟了,简直要了他的命。先是躲在厕所里面抽,被抓了两次现场,晚上被晾了一周,又借口晚上出去买东西,跑到外面抽,又被单青发现了,单青二话不说,就干了李秋田一个月,这秋田啊秋田,没水滋润的日子真心过不下去,几经折腾之后,终于把这烟给戒了。李秋田也明白了单青也就钱亲,只要给她钱了,啥事儿也哄得动,慢慢摸透了之后,单位有时发点什么小福利,李秋田袋子都不敢捂热,马上就上交老婆,老婆有钱也好使,晚上半推半就地也就让李秋田在身上摸爬滚打一场。这样的日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间长了,倒也显出几分融洽来。还有看着月月见涨的银行卡,单青那半拉子青苔遮着的额,也仿佛抽油烟机清洗过一样,亮出晶莹与爽洁来。

单青也有常想起宇凡的时候,有时是在街上突然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他,有时是在某个餐錧吃饭而正好她和宇凡也在那里吃过东西,有时是在翻着电话号码就突然翻出了宇凡的名字,有时是一个人喊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的名字正好很像宇凡二字,。。。每每这时,单青都要恍惚那么半分钟,然后就会怏怏地告诉自己,别想了,再想只能徒给自己添难受。偶在情绪低落之时,关于宇凡的回忆却是不请自来的,这时就没那么好打发了,总有一些情绪像雾霾一样笼在头上,象蚯蚓一样在心底里爬来爬去,惹得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总要不遗余力地抹那么一阵,才可以回归平静。虽然两人从来没有联系过,但单青总会从这里那里去截获关于宇凡的消息,她知道宇凡也找好了女朋友,对方是个学校老师,也正在筹备结婚的事情。单青有时就想,宇凡结婚要不要去呢,去的话送他什么呢,是像平常朋友一样送个几百元的人情,还是另外再选择一件礼物送给他?单青为这个事想了很多次,可真正临到宇凡结婚了,单青却鼓不起勇气走进他的婚庆礼堂。看到自己爱人结婚,新娘却不是我,这种感受单青怕承受不起,她再大度也会失态,何况她还不算一个大度的女孩子。

5

就在单青在存钱的路上高歌猛进时,就在单青和李秋田象两把稻草终于慢慢搓绞成一根草索时,就在宇凡在单青的心里像一个青春痘红消肿退之时,生活在单青腰上狠狠打了一棒,好像高高树稍上的一只软熟的柿子,啪地掉在地上,留给单青一地猩红破碎,无法收拾。

结婚小半年之后的酷夏的某天,单青和李秋田在父母家吃过晚饭,徐徐走上了家门前的资水河堤。天热,在南海舰队服役多年的李秋田,见水就来了劲,脱了外衣,腾地就跳下了河堤,单青还在嚷嚷,喂,李秋田,你才吃过饭啊!李秋田象只鸭子一样,在水里欢快的踩动着两腿,大声回复说,你别担心,我们那时海训,一游就五公里呢,说着,人已经凌波微步,飘出好远。单青也知道他水性好,便不再担心,她不习水性,便坐到河堤上,这里瞧瞧,那里望望,因地势较偏,再加上该地段一直有挖沙船在作业,水下地形复杂,游泳的人只有零星几个,都隔着老远,好久才看到冒出一个黑黑的头。单青看着李秋田人影越来越小,而山头的落日也压下来,忽然觉得背后拂过一股冷风,心像被钢丝刷狠狠拖了一把,猛地刺痛了一下,单青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飞快地跑到岸边,声嘶力竭地喊,李秋田,你回来,李秋田,你-回-来!但此刻,这声音像只晚归的鹭鸟,轻飘飘没入夜色之中,寻不着痕迹。单青眼看着李秋田飞快地划动着双手,试图像她表达什么,但只不过三十来秒,李秋田就象丛倒伏的秋草,几经挣扎,终于没入了水中。这时,天空灰青,落日在山边撑着血红的双眼,窥探最后一点天光,水面、声响完全都呆滞了,只剩单青撕心裂肺的一声“李秋田”,像灵堂的白色的巨幅挽联,横空铺展,惨烈惊心!

李秋田的遗体两天后才打捞起来,已经被水泡得变了形。在等待打捞的两天里,单青就象一截树桩,木然地守着河边树阴下,任谁也劝不回,单青妈终于觉得女儿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了,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哭,青啊,我苦命的女啊,是娘前世没做得好事哟,生了你让你受这么多苦。小桃寸步不离地守在单青身边,隔段时间便给单青喂口水,单青就像傻了似的,水来就喝口水,饭来就吃口饭,但怎么也不讲一句话。只有两只眼睛像两只长钩似的,跟着拖网的船游来荡去。尸体终于被捞到了,当单青看到船边还没起水的一团黑影时,便跌跌撞撞要往河边跑,大家怕单青看到变形的李秋田更受不了,生拉硬,要把单青拖开。单青拗不过,她慢慢站稳,用尽力气喊了一句,李秋田,咱们回家啦!话没完,单青象团稀泥一样摊在地上,不省人事。

丧事是由李秋田单位操办的,单青几天点水未沾,全靠打点滴维持,一拨一拨的人前来吊唁,一拨一拨的人轮流来劝慰,一拨一拨的人陪单青掉眼泪,单青裹在一件黑衬衫里,像只缩壳的松果,低低地落到尘埃里,仿佛想把自己掩埋掉。她除了麻木还是麻木,除了疲惫还是疲惫,她在想,为什么要有延绵不绝的哀乐,为什么要有川流不息的悼念,为什么要有千人一语的安慰,其实,就只要一盏油灯,几卷冥纸就够了,就坐到灵前,就着灯火,烧一卷纸,讲几句话,讲几句话,再烧一卷纸,把想说的,想念的,想留的,都讲了,让他轻轻松松去就好了。单青觉得她的眼底已经流不出泪水了,她不知流了多少泪,她也纳闷自己怎么有那么多泪流,那个她不太喜欢,勉强将就,说服自己要过一辈子的李秋田死了,那个让她稍不如意就发脾气、永远没一句好话对他的李秋田死了,那个对她单青言听计从,千依百顺、打算了跟她过一辈子的李秋田死了,单青想,命运是什么啊,命运不就是在前面挖个窟窿,然后还扮得繁花似锦似的,引着人往里面跳吗,跳断了腿,摔断了腰,然后她又以励志姐的模样让你坚强,让你再往前走,让你再往窟窿里跳。想到这,单青又哭,一半是哭李秋田,一半是哭自己命运多舛,总捱不到边似的。

6

李秋田总算入土为安了。单青成了新寡。新婚新寡,前后不到半年。单青开始相信她“八字”一说,她常不由自主地揽镜自照,看她脸上略略见高的颧骨,那是她奶奶判定她克夫克父母的证据。现在,她知道左邻右舍感叹她悲惨遭遇的时候,也有暗暗说她闲话的,可又能怎样呢,李秋田真就成了早亡人,真就被她克死了,明摆着的事实让她自己浑身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也懒得说,甚至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她来这世上是被下了咒的,她那阴暗的青苔铺着的额头,上面或许就隐着凡人看不懂的符咒。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秋田的突然撒手,留给单青很多现实问题难以处理,首先就是住哪里,李秋田的房子不可能给她,那是李秋田的婚前财产,再说,李秋田新亡之后,单青也不想一个人形单影只住在那里。单青原来在自己单位的房也住进了别的人,总不能把人重又赶出去。家里,原本就不富余,单青参加工作住到单位之后,就没预留她的房子了,现在单蓝也老大不小了,经常毫不避违地带些不三不四的女孩来家里过夜,更是尴尬。虽然单青明显感到父母在真正心疼她,想让她住回去,甚至连单蓝也对她客气好几分,但单青真心不想。她知道生活就是一个水凼子,澳得久了,总会生出异味来,她不想成为被怜悯、被迁就的对象,更不想最后复又成为被嫌弃的包袱。正当单青左右为难之际,还是小桃替她解了难,小桃新买了一套房,原来的一室一厅小居室空在那里,小桃说得很委婉,说单青你要不嫌弃,就先住着吧。单青哪还有推辞的份,苦笑着说,你不嫌我这未亡人就好!当下就租了个货车,叫了几个搬运工,和小桃一起去搬家。打开房门,当墙挂着的婚纱照还未蒙尘,单青还偎着李秋田巧笑倩兮,一些家用电器上面的保护膜都没来得及撕掉。单青看着看着,又伤心了一回,觉得她心底里又添了一座坟,森森地更生出迟暮之气来。

到傍晚的时候,小屋子里已经横七竖八塞满了单青曾经的陪嫁,如今,他们也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娘娘一样,失了颜色,单青也懒得精心收拾,恹恹地躺在新铺的床上,再一次陷入一种茫然的钝痛之中。幸好到了晚上,小桃过来了,带了些吃的,把单青拖起来吃了东西之后,两人就喳喳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又回到了关于爱与不爱的话题,小桃说,李秋田死了,你简直就只差没拿一条命陪上了,其实单青你比你认为的更爱李秋田。单青征了征,双眼迷离起来,像起了一场雾,隔了好久,单青才努力地搜索词语表达自己有些晦涩的想法,她缓缓说道,小桃,我绝望了,你知道吗,我努力地活给他们看,就是想证明我不是扫把星,我可以好好地经营好自己,经营好一个家,过一种天长地久,相伴终老的生活,可是,我失败了,我的世界坦塌了,我哭我自己,哭自己那么孤注一掷,却仍然一败涂地。也哭李秋田,哭他全心付出,却输了全部。他真值得我哭,他是对我真好过的人。阿猫阿狗相处久了,也会舍不得,何况一个天天给你做饭、哄你开心的人,我对他没多少爱,但可以相互抱团取暖,彼此依赖。我爱宇凡,但那只是个念想,这就像我们看韩剧,看到里面的花样美男怀春无数,但最后还得回到现实来,去面对家里那个吃饭掉油、喝汤咂嘴、打嗝放屁的男人。。。也许单青意识到什么,她停了一下说,可我连这样一个男人也没有了。小桃没想到单青在经历变故之后,变得如此深刻和阴晦,一时征住,努力想转换话题,但听得单青低低地又说了一句:“他来了”。“谁”,小桃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单青半晌才把悠远的思绪拉回,吐了两个字,“宇凡”。小桃一下明白了,她在丧事上见到过宇凡,他一个人来的,依旧像白云一样清远,在灵前祭过之后,宇凡似乎犹豫要不要去安慰一下单青,但他终于没有去。小桃以为单青没看到,也没打算告诉她,没想到单青却历历在目。小桃一下子明白,单青心里的两座坟,其实有一个只是衣冠塚,他的真身,早被单青塑成了一座佛,日日里供奉。小桃摇了摇头,她知道单青一辈子都摆不脱这个心魔了,宇凡这只外形俊郞的蚊子,已经把病毒繁殖到单青的血液里了。

房子这大事解决好之后,又轮到谈钱了,谈钱伤感情,这话没错,何况单青在这方面还是一个非常计较之人。李秋田家里认为单青以后就是外人了,她那么年轻,当然不会替李秋田守一辈子,便想要回当初给单青的五万元彩礼。还有丧礼上的人情份子钱,他们家也想一锅子端了。单青钱看得重,哪有这样轻易松得了口的,争来争去,没个妥贴。小桃实在看不下去,便劝单青,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指望养老的人都没有了,这辈子也就死了没埋。你们毕竟也是婆媳一场,你让他们抓两个钱在手里,也好安度余生。你好歹还年轻,也没有一男半女的负担。这以后赚钱的日子长着呢。她想要单青把钱看轻点,让点步算了。其实,单青何尝不懂这些,只是她对未来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不知道她的下一站是否会桃花满天,如果再这么一路凄风苦雨,她又什么可以依靠?但最终,单青还是拗不过良心,她把人情份子钱就全让了,彩礼钱退了三万,因为另两万让她妈花在婚礼上了,她不想再跟她妈因为这件事再生龌龊,因为家里也是坚决不让她退的。一切落定,单青望着李秋田的遗像,在心里默想,李秋田啊李秋田,咱们真是露水夫妻,一夜醒来全没了。

7

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忙完丧事之后,逐渐情绪稳定的单青惊觉原来准时造访的大姨妈,一个多月了还没见踪影,这下她可慌了神,她想起前一阵吃东西确实有点干呕,看见什么都口味不足,但那时正好碰上李秋田丧事,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有点反应也以为是情绪不好,所以连双方家里两个精明的老人也没看出来。难道是真有了?单青顿时觉得脑袋里像塞了个麻包,尽是团团结结,要长也无数的根来。她立马和小桃打电话,医院检查,果不其然,单青怀上了李秋田的遗腹子。单青拿着检查结果,抚着肚子里这个打霜时节落下的秋瓜,她欲哭无泪,李秋田啊李秋田,你就这样把你的魂附在我身上?你就这样要留给我一出关于贞洁、真情与忠义的大戏?生,为爱守贞,万古长青?不生,背信弃义,自保前程?单青觉得肚子不再是肚子,肚里的小子也不再是小子,而是一台X光机,要把她的十米大肠都照个透彻,轰轰烈烈晒到太阳底下来。

凭心而论,单青不是不喜欢小孩,也不是不想当妈妈。她都三十二了,和李秋田结婚起,就没采取避孕措施,也是想早点怀上,李秋田更是做梦都想当爸爸,家里兄弟姐妹三个,只有他一个儿子,传承香火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在这一点上两人都非常默契,但苦于几个月一直没有动静。可现在,李秋田走了,只留下单青,就不只是只添个孩子这么简单的事了。单青从确知自己怀孕起,她就知道自己不会要这个孩子,不是她母爱不够爆棚,也不是她不想为李家留根,而是现实太沉重,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养,带着个孩子她以后又怎么好找适合的对象?就算李秋田家里把孩子接过去养着,但公公婆婆都是年过七十了,照顾自己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养得了几年?李秋田两个姐姐都嫁人了,都在农村,家庭条件不算好,她们也顾及不来,这抚养的重任还不是落到单青一个人身上?单青思来想去,觉得这孩子不能要,她不是女汉子,无法撑起孤儿寡母的一片天。反正她从不避讳自己的自私,她的习惯是上半夜得想着自己,再留着不多的后半夜去想想别人,因此她打定主意,不告诉李秋田父母,悄悄把孩子去做掉,至于自己家里,应该是站在她这边的。李秋田啊李秋田,你不要怪我,我们只有缘做个百日夫妻,没有做儿女双亲的情份!单青选了一个天气稍凉的日子,又到李秋田坟上祭了一番,不管李秋田谅不谅解,她总得把这件事告诉李秋田。

但李秋田家里还是知道了,小桃当了告密者。小桃不是不体谅单青的难处,但她觉得这真是件大事,李秋田家里有必要知道,她不能由着朋友这么自作主张。这消息对于李秋田父母来说,有一种正中靶心的意外与振奋。老两口压下丧子的悲伤,连夜从乡下赶了过来,急惶惶与单青和单青父母打商量,求他们给李家留个后,表示房子可以给单青,拿回去的钱也可以给单青,只要单青把孩子生下来,跟着姓李就行。他们也可以先养着,万一管不了,再由单青接手。但单青主意已定,她终是不会更改了,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因为出于一时的同情就心软应承下来,她宁愿负着万古的骂名,宁愿黄泉之下自己再去求李秋田饶恕,也不能现在过早地把自己绑架在李家这根贞烈柱子上。这么多年她一路走来,已经够薄脆够飘摇了,她不希望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孤苦无依,这也是对未出生的孩子的一种负责。她觉得她的人生是一个麻布口袋,装不了这样精美的瓷器珐琅。

单青愣是没有心动。纵使李秋田父母老泪纵横,要跪下来求。纵使她自己父母也心生同情,要单青把孩子生下来,她都没有答应。单青站在门口,看着李秋田父母步履蹒跚,相扶着绝望地离开,风吹起他们的白发,鼓荡的衣服更显出他们的苍老来。单青知道,她们的婆媳缘份也尽了,从此以后,不仅形同陌路,她公公婆婆更会把对她的恨带进棺材里,甚至带进棺材都不够,还要弯弯绕绕在坟上长出荆丛来。想到这,单青觉得她整个人都是一跑了气的气球,软塌皱缩,也像摁出的鼻涕,让人嫌弃与厌恶。单青突然憎恨起李秋田来,李秋田啊李秋田,你要把我折磨成一活着的鬼呀!

人流手术是十多天以后做的,怕药流不干净,单青选择了手术。单青妈和小桃陪着她,局部麻醉让她仍能清醒地感知各类冰凉的器械在她体内的嚣张与侵袭。那些铺天盖地的白,让她又想起了两个月前盛放李秋田的灵堂。这里又是一场死亡。如果李秋田的死算是意外的话,那么李秋田儿子或者女儿的死便是她的蓄谋了。单青想李秋田肯定也恨她了,她终于把关于与“李秋田”三个字有瓜葛的生命都克死了。她真的相信她自己生来就有萧煞之气,像草光灵一样,能选择性地攻击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特定对象。

人流也一样是要坐个小月子的。再加上前一段悲伤过度,单青显得异常虚弱。幸好单青妈终于开始疼惜这颗苦果子了,她腾了个床,把单青接过去住了半个月,好汤好饭照顾着单青。半个月以后,单青在单位请的假也到期了,感觉自己精气神也恢复了不少,便又住回了小桃的房子。这期间,小桃也经常去照顾单青,单青对小桃并无责怪之意,她想要把小桃换了她自己,可能她也会那么做的。何况她也就小桃这么一不离不弃的闺中密友,要没她,她真的是连讲话的人都没一个了。单青和小桃在一起,当然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话题,有一次,小桃问单青说,要是把李秋田换了宇凡,你会不会打掉宇凡的孩子。单青懵了,这也是她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但她没想到小桃会这么尖锐。看着单青欲吐弥遮的样子,小桃就有了答案,她知道单青性格是撒不了谎说不了假话的,但她实话又讲不出口,怕李秋田在天之灵听见,也怕知心朋友骂她为情所困。其实,作为女人,小桃不问也知道,女人只会为爱痴,为爱傻,为爱坚守,为爱付出。想到这,小桃长叹了一口气,是替李秋田不值,还是怨单青太执着?小桃也拿捏不准了,反正,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已随风而逝,李秋田也好,宇凡也好,都把单青这个面团搓揉过,扬长而去了,至于单青这面团到底发酵得怎样,他们也都无力顾及了。

8

重回单身。这中间前后不过半年光景,但给单青的感觉是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她更少地有社交了,每天踩着点上下班,窝在家就一个接一个地看电视连续剧,偶尔回家吃顿饭,间或跟小桃去逛逛街。街坊邻居看到她都还是一样热情地叫她小青,一样热情地邀她进家里坐,但单青总觉得这些招呼里多了一丝窥探,多了一分虚假,这令单青浑身上下不舒服,她外出得更少了,她的注意力再次专注到存钱上。算来算去,她手头的钱都凑不起五万,离她十万的目标还相差太远,但工资涨了,这是令单青兴奋的事,按她的消费,一个月存二千不成问题,或者还可以多一点,等个两三年,她的目标就能实现了。单青想,要两三年后她还是一个人,那就自己去买套房,付了首付,再慢慢还,她得做好一个人斗争到底的准备。

想李秋田的时候也有,但不多。于单青来说,李秋田终不及宇凡那样让她心旌荡漾,她多是念李秋田的好,李秋田在的时候就不要她自己动手做饭,李秋田周末搞卫生的时候,清洗被套铺床什么的都不要她插手,李秋田外出吃饭,碰到好吃的了,总要给她打包。。。。单青想,要是再处个一年两年,或许她就真会爱上李秋田了,他其实比宇凡对自己好。可爱就是这么不领情,不是爱你的你就爱他,你爱的他就爱你,单青想,幸好李秋田不知道宇凡这么一个人,要不然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的。有时,单青也会拉开抽屉,把李秋田的照片拿出来看看。照片平时她都是收着的,她不想自己睹物思人,总撩起不愉快的情绪来。

有两次,单青在路上曾远远地看到了宇凡,或许宇凡也看到她了,但他们两个都会自觉地装作没看见,别转开去,其实有时候,单青很想走近看看宇凡,看看他是不是依然那样帅帅地微笑,是不是还有穿着她买的衣服。但单青克制了自己,他已是别人的丈夫了,他于她,已成红尘耳语,只能在心底追寻了。

日子就这样山溪水一样清淡凉薄地流走。单青一再地说服自己,只要捡的人大概合适就好,那样就赶紧把自己嫁了,三年的单身生活这么过下来,她越发地见早蓑了,标志性的青苔履着的额头越见醒目。她原来想自己没有拖儿带女,还有点优势,可现在看起来,这点优势也是微乎其微,人家二十多岁年轻漂亮的未婚女子多的是,三、四十岁因离异或丧偶而单身的男子简直就被奉若圭镍,全都是钻石王老五级别的抢手货。至于爱不爱的问题,单青想都不怎么想了,头婚的时候就没拿爱说事儿,这会儿更不会矫情了。何况,她心里还住着个宇凡,那可是她这一辈子的长租客。

9

三十六岁上,单青在众多亲朋好友牵线搭桥、推搡挤压下,终于梅开二度,觅得第二任夫君了。这个叫刘国军的男子跟他的名字一样大众化,在政府办上班,四十一岁,有个儿子上高中,唯一不同于其余钻石王老五的是,他的原配因癌症两年前去逝,家里为治病已经四壁空空。单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那十万元私房钱早已实现目标了,她想,刘国军管了他儿子是没问题的,至于自己,大不了不用他的钱呗,自己养活自己已经绰绰有余了。两人交往了十一天后的一个晚上,刘国军就留在单青的家里没有回去。那层纸捅破了以后,两个过来人就名正言顺地以夫妻名义行事了。过了半年,单青逼着刘国军去领了结婚证,她觉得,自己不就是要一个婚姻吗,没有结婚证哪算得上婚姻?

婚后,单青搬到刘国军位于政府大院的老住宅楼里。刘国军也是个性格沉静的人,有事没事就爱写个书法,自我欣赏一翻。这沉稳劲儿倒是与单青蛮登对,两人晚饭后还经常手挽手出去散一下步,超市闲逛一阵。单青脸颊渐渐丰盈不少,单青觉得自已慢慢习惯了刘国军,甚至生出一种岁月静好、天荒地老的感觉来。

但钱仍是这个家庭的硬伤。这就像咳嗽咳过了头,一提气肋间就隐隐作痛。单青就是经常陷在这种不经意的痛里。两人结婚起,刘国军就显得很大度,工资全额上交,表示对于家里的经济,他啥也不干预。单青大权在握,起先几个月管着还蛮高兴,但慢慢地发现儿子上学、家里人情开支什么的,常常入不敷出,自己一个月还要倒贴不少。单青就慢慢有些怨言了,刘国军听了也不反驳,只是一言不发,钻到书房里写毛笔字,一写就一个晚上,写完了就睡书房。这与李秋田正好相反,单青原来的招数也使不上。再念得多了,刘国军就驳一句,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就讲了我家的情况,小葱拌豆腐,一穷二白,你不是不计较吗,我现在工资全额交你了,再要我只好卖血去。单青被堵得闷声不响,只有找小桃倾诉,小桃就开解她,说,刘国军也是重情重义的人,当初明知他老婆治不好了,他也不惜钱财尽力而为,这样的人心眼实,靠得住,单青你朝长远点看,现在在一起,都是一家人了,你就别分彼此。单青其实也只是想找个地儿发泄一下,倒贴归倒贴,日子还得过下去。她总不至于为了这三五千块抽身走人吧!

但境遇就是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边正为钱的事抠气呢,那边要花钱的事又半路闪了出来。刘国军的父亲又被确诊为肺癌。刘国军家里兄妹二人,妹妹说哥,嫂子刚过,你条件不好,你就拿个三五万,其余的我负担。刘国军也知道妹妹体谅他的难处,尽心尽力了,医院开刀化疗什么的,没个二十万开销不下来。当下就没吱声,单青这边听得这消息,愣是觉得血液上涌,却又不好发作。她知道刘国军身无半分余钱,这五万不就全指望她那点私房钱了。

这笔钱最终还是出了,其间不知单青使了多少绊子,流了多少眼泪,反正最后刘国军保证把房产证加上单青的名字才算了结。尽管如此,单青仍然剜心剜肝地痛,她想,以她自己的手里的钱数,去付个百来平的居室的首付,还尚有节余,这么一间破房,她觉得不如现金压手。小桃笑话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她说,单青你就把刘国军当一回宇凡好不好,就当一回,就这一回。单青没有吱声了,事情过都过了,钱也出了,还有什么当不当的,不想当也当了啊。

10

其实,这样心痛那笔钱,单青主要还是在心里拨拉着一个小九九,那就是关于孩子的事。她这一辈子,就怀了李秋田一个遗腹子,还被她狠心打掉了。当初打掉那个,也是想为了日后家庭圆满之际,再生一个。现在跟刘国军在一起也有一年多了,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家里亲戚朋友见到她就谈这个事,说她符合政策,孩子还是自己的亲,赶紧的生一个,这样把刘国军也拴牢了。单青何尝不明白这些,她其实比他们更着急,但刘国军的态度就是顺其自然,怀上了,就生,怀不上,就怪不得他了。当然,这话刘国军是不会这样直裸裸讲出来的,但单青就是明白他这意思。单青急就急在自己怀不上,她曾死乞白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结果发现双方都有问题,刘国军精子活力不高,不易授精,而单青输卵管堵塞厉害,怀孕机率微乎其微。这就等于宣布单青基本没有当妈妈的机会了,除非去做试管婴儿。

但做妈妈的信念在单青的心里越来越强,她无数次梦到自己怀孕了,每次一醒来,她都禁不住泪流满面。单青觉得她的不孕就是老天因为上次打胎事件对她的惩罚,她这才知道,当初认为是包袱的,现在却成了她再无法企及的恩赐。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她把甘露遍撒,但你不能任意挥霍。

单青寄希望于做试管婴儿,但做试管婴儿不仅费用大,成功机率还很低,那是一个无底洞。单青这所以这么心痛那五万元钱,她就是想攒着去做试管婴儿。但这想法刘国军一直以消极态度对待。单青也吵过闹过,也让单青爸妈找刘国军谈过,但刘国军就是一幅死鸡子样,搭拉着脑袋不吭声。后来,单青才道听途说地明白,刘国军发妻走的时候,刘国军就答应了她,这辈子就算新娶也不会再生了,一定把儿子培养好,一定把所有的爱都给儿子。

单青彻底做不成妈妈了。单青也想过离婚,但就算离婚再找,年近四十,还有谁会陪你去折腾?不离,就算跟刘国军的婚姻能走到头,过到满头白发,耄耋年纪又能怎样,终是没有亲手奶大的一男半女巴心巴肝地叫自己一声娘。这辈子,就注定了她将孤独终老,就注定了她对一个尚未成型的生命忏悔怀念一生。后来,单青就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却掉在了一口长满青苔的井里,儿子挥着娕嫩的小手在喊,妈妈,救我,妈妈,救我!等得单青伸手一捞,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捞得一把湿漉漉的青苔上来,粘了一手。

单青不再跟刘国军提生孩子的事,她的心里,再堆了一座坟,这座坟,比前两座都大,单青想,这一座,就合埋着她自己和打掉了的孩子。

日子就像推磨一样劳神费力地辗过,单青觉得她的心好像一条粗沙路,南来北往的车都呼呼地不作停留地压过,但总会被车轮刨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坑来,盛着宇凡、李秋田以及她打掉的孩子,每想到一个,就会“咯噔”跌宕一下。单青想,什么时候粗沙路也要变炒砂路呢,不要想这些就好,把日子过成一马平川,映出两边挂着的大红灯笼来,多好!

日子就这么过到了来年春天,一连叠的阴雨打煞了才吐蕊的鹅黄嫩绿,单青终日恹恹的,觉得要长出霉来,总有一丝隐隐不宁的心绪,像这季节里憋着的迎春,总在寻缝觅隙探出头来。果然,那个心绪不是平白无来由的,在单青心里最远又最近的那个宇凡,突遭不测。他漂亮可爱的6岁女儿,被查出得了白血病,极为恶性的一种。医院已经花了四十多万了,还要等待骨髓配型。学校、宇凡单位都组织进行了捐款,都在积极筹钱救命。

是小桃告诉单青这件事的,单青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反应比小桃想的要平静得多。单青当时正在上班,小桃在电话里讲了事件的大致情况,单青半晌没做声,随后轻微地“啊”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小桃手持话筒静默了一阵,看着窗外的雨丝像散乱的游魂一样飘飞,小桃想,或许经过这么多磨折,单青早已看开了吧。时光,足以把人风化成糙纸,搁不下风花雪月的笔墨。

而此刻,单青心如凉砚,凉,透心的凉。万千柔情固化在这一方素砚里,没有水泽笔润,像被冰冻,无法喷涌。单青突然就发起烧来,高烧整整一个晚上,脸颊酡红,像初见宇凡的羞赦。那一晚,宇凡像一架飞船,在单青宽阔的梦里遨游了一晚。第二天,蓬头赤目的单青没有起床,也拒绝了刘国军要看医生的建议,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再一次差点把天花板瞪穿。

两天之后,单青奇迹般地好了,亮亮的眸子,像雪擦过似的,闪着安静的光,不经意间,还跳出一两点喜悦,像带翅膀的天使。单青打扮一新,齐齐整整去找找小桃了,她交给小桃一个黑塑料袋,要她交给宇凡。小桃打开一看,袋子里齐扎扎五个摞子,五万元现金。小桃惊得目瞪口呆,单青很沉静地对小桃说,小桃,算我求你了,你想怎样的办法都行,一定要让宇凡把这五万元收下,并且不要让她知道是我单青让你给的。小桃知道这基本上是单青全部的积蓄,她嗫嚅着说,何必呢,单青,那些都远了。。单青脸上绽出一朵笑莲,轻轻地说,桃子,我心里的两个念想你还不知道?别讲了。。。。!

单青整了整衣服,抬头望了望漫天烟雨,慢慢转身走入风中,行道树上落红幽咽而下,划着并不完美的圈,像极了单青的人生。

莫莫

75年生人,97年从警,十九年警营生涯有十五年在码字,不过仍然觉得离公文很远,但与文字相亲,湖南省作协会员,此警团队文字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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